骨董旗幟

隐形枫叶旅馆

隐形枫叶旅馆？刚刚是你说了隐形枫叶旅馆吗？不能，你不能说这个词。没有为什么，雷洛因家的老三死在这里，死在隐形枫叶旅馆，所以你不能提起它，提起这座旅馆……我刚刚是不是说了‘隐形枫叶旅馆’？噢，掌嘴！我的舌头恐怕被豪猪吻过……不——噢，我否定的意思是，是的。我只是习惯否定别人。比如：不，你说得对……不，你说得对，隐形枫叶旅馆真的是隐形的！准确的说，隐形的是枫叶，毕竟，枫叶旅馆是由枫叶造成的，不是别的什么，不然它为什么要叫‘枫叶旅馆’！不，你说得对，蜜獾街13号的吐司旅店就是由吐司造的，任你去咬一口它奶白色纹理的墙壁，除了你的门牙以外都是软塌塌的。我没试过，因为我很忙。所以隐形枫叶旅馆绝对是枫叶造的——隐形枫叶造的！风把枫叶从枫树上吹了下来，然后它们去了哪儿呢？一小部分落在地上等着变得干枯、荒凉、瘦弱，这其中二分之三十都要被生闷气的孩子和刚失业的大人碾碎，于是剩下的绝大部分黄昏永驻，它们聚集起来，最后变成一座旅馆，越过海洋，越过山丘……无惧风雨，枫叶旅馆！

鉴于它是隐形的。不，就像你说的。没人看得见它……不，你说得对。几乎没人看得见它。它实在灵动，美妙极了，踩上它吱呀乱叫的楼梯，别人看到你时，你成了悬空的……雷狮·雷洛因属于那个‘几乎’，他看得到隐形枫叶旅馆，并且——众所周知——他死在那儿了。准确来说，按照隐形枫叶旅馆当时的驻地，雷狮·雷洛因死在梦泡街马路正中间。悬空。他被电线吊起来了。他挂在斯芬克斯公司的电线上。黄油老板作证，雷洛因的后裔之三在七九年——在十三年前十月的最后一天——就是那一天，打开梦泡街马路中央不存在的门，钻进去，像普通人那样走了一段路，扭头上了梦泡街不存在的阶梯，他于是悬空了，黄油老板发誓，他看得见他的鞋底，刻着雷洛因家族的花纹。他绝对是雷狮，二十七八岁熊熊燃烧的雷狮，黄油老板对天发誓四十二次。第二天，就是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开头，枫林镇刚刚破晓，雷狮·雷洛因被发现了。尸体被发现了。窒息。是窒息。R·R给活活憋死了。但人们——和一些医生们都没搞清：每个人的身体里该有点什么吧，而他的，他的皮肉下面是空的，像个橡胶气囊一样，连盲肠都没留下。雷狮·雷洛因的皮囊就这样挂在斯芬克斯公司的电线上，一动不动，只有西装外套猎猎作响。黄油老板吓死了。去年，斯芬克斯公司倒闭了。

他们断定是枫叶。呃。也不是。只有一个人断定是枫叶。隐形枫叶。安迷修·柯奈特。穷剑士的养子，跟了穷剑士的姓；安迷修·柯奈特。他在场。他说他看不见雷狮的尸首，他看到一座旅店。他说满地都是枫叶。可是枫林镇没有几棵枫树！他却看到满地枯黄散乱的枫叶，就像——就像它们一直都在，秋天固定了一百年。不，你说对了——安迷修·柯奈特看得到它！隐形枫叶旅馆！他向大家描述它的长相……红色墙壁，有些地方是黄色或枯绿色的，纹理清晰可见，以及，嘎吱嘎吱，佩葛夫人掰开脆皮野莓派的声音。他于是也打开梦泡街无人能见的门，像寻常人那样向前走了一段，随即转身，循着梦泡街无人能见的楼梯，悬空，悬空。甚至还扶着无人能见的扶手。他站在雷狮·雷洛因悬空的皮囊跟前，第二次打开看不见的门。随即，雷狮·雷洛因的身体剧烈抖动，安迷修·柯奈特像被暗流冲击一样，仰头倒下了。枫叶！他叫道。隐形枫叶！这是个隐形枫叶的旅馆！——隐形枫叶旅馆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。安迷修·柯奈特几乎翻滚着下楼，冲出了隐形枫叶旅馆的透明门——看起来。他说：雷狮·雷洛因被枫叶埋了起来，最早的一片，可以追溯到一六一三年，那是个星期天。

后来。后来人们把雷洛因的老三从电线上取下来——从旅馆里请出来。雷洛因家请了五个法医为他开刀。然后——皮囊。然后——安迷修·柯奈特作证，雷狮·雷洛因是隐形枫叶。雷狮·雷洛因成了人型枫叶旅馆。雷狮·雷洛因枫叶旅馆……在当时，柯奈特的隐形枫叶学说并没有多么受重视。偶尔有几个孩子愿意相信：金·格劳第；安莉洁·莱芒戈斯特……甚至穆恩斯塔的女儿，也说不是没有道理。剩下的人都认为安迷修·柯奈特疯却了，穷剑士不仅穷，还收获了疯。

直到同年十二月七号，人们在发现雷洛因的地方，发现了安迷修·柯奈特。他没有被电线勾住，他笔直，他在半空，就像站在旅馆的窗边，隐形的旅馆。他穿着正式的套装，外套和头发跟着风的节奏摇摆。他也被人们弄下来，在担架上，大家都以为他死了，他却掀开白布坐起来，呕出干瘪的枫叶碎片。他还活着。医生们花了不少时间为他清理身体里的枫叶——肉眼可见的，枫林镇随便一个人都能看到的枯烂鲜红的叶子。他还活着。只是什么都不记得了。他只记得那座旅馆……隐形枫叶旅馆！他逢人便问，‘你知不知道这里曾经存在的隐形枫叶旅馆……’他身体里的一些器官正在缓慢隐形，风一吹就散架，但他还活着。什么都不在乎。什么都不清楚。

这是当然喽！先生！要不是你问我，这些故事就要被枫叶带走了。噢。您不记得自己是谁——但是我记得！醒醒吧，柯奈特先生。雷狮雷洛因早就死了！或者——在你眼里——明天就死！死在你恨意与沉沦永久共存的枯红色的宇宙里，最后作为枫叶的继承人永驻黄昏。欢迎入住隐形枫叶旅馆，安迷修·柯奈特！欢迎你！越过海洋，越过山丘……无惧风雨，隐形枫叶旅馆！